五月刚过,栀子花的清香,从书桌上一只白瓷瓶里若有若无飘散开来,像弥漫空气中的一串串密码……当它经由你的嗅觉神经,为大脑中某个隐形的开关解锁,一些沉没的记忆就会从岁月的渊底浮上表层,源源不断涌入意识,脑海。
但此刻,我似乎并不需要这样一串密码,我甚至有意屏蔽它们,截断意识的通路,让花香,仅仅停留于鼻尖。
我也不需要窗外,邻近的幼儿园和小学校放学的孩子们,那鼎沸的欢笑,雀跃的嬉闹。他们刚刚度过自己的节日。他们的欢声笑语、稚嫩童音,是与花香一样富有魔力的另一种记忆密码。
不,这些被我珍视的声音、气味,现在,我都不需要——我何必借助它们呢?当我手捧这诗人赐予的礼物,语言结晶的密码,这琥珀,水晶,我该怎样表达我内心、血液、甚至肉体里所感受到的喜悦和欢愉呢?
纷至沓来的个人记忆和阅读经验,把时间从我身上夺走的一切,仿佛,经由这篇《重演》之诗,在我身上又“重演”一遍。
不止是重演,正如诗人所写:“你神圣的轨道/总在不断地消耗我,又不断地/赐予我重生”。或许我们也可以期冀,通过阅读和阅读唤起的记忆、启示,获得一种精神的重生。
为了证明这语言密码的有效性,这诗歌密钥的魔力,让我闭上眼睛,努力克制去翻看一本旧相册的欲望,它就在咫尺之外书橱角落里(啊,那属于相机和胶卷的最后的时光)。
让我闭上眼睛,清晰地看见镜头摄下的画面:那崭新的、鲜红色的大浴盆,浴盆上方忙乱的手,年轻笨拙的母亲的,外婆的,甚至不甘于旁观的外祖父的。在这若干爱的手掌中,托举着那粉红色的肉体、黑曜石的眼睛、向日葵花茎般娇嫩的脖颈……“你从/澡盆里出浴,我托举起你,举起我的小太阳”——为什么只这一句,便唤起了当年全部的场景?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假想,如果我把这些诗句读给母亲(她从不读诗)和父亲(他只读古诗)听,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生动、逼真地回忆起当年那个新生命降临人世的种种情景?
我进一步假想,这篇无论从主题(母爱、母性),内容(纯粹女性和个人的经验)以及人物(母亲、“我”也即女诗人自身、女儿)而言,都极具女性色彩的诗,就像感染和吸引我一样,也能够毫不费力地赢得男性读者的倾心?
假设这位男性具有基本的诗歌素养,并已初为人父。这样的读者虽然数量不会庞大,却也不会少于同等条件的女性读者吧?
当他随同诗人进入“身体和身体交汇的乐章”,虽然他没有乳 房来接受“吮吸的教育”,却一定用他的唇,从那柔嫩又宽阔如河床的额头,领略过“鱼跃般的”喜悦和甜蜜?他幼小的女儿或儿子或许不需要他用肥皂水为他们缓解便秘,但他的双手怎会不曾为她或他清洁过“肛 门”?“清洁近于圣洁”。肛 门这个纯生理性的词汇、非诗歌的用语,通过诗人之口,也获得了一次清洁,与额、唇、乳房、汗液,与肥皂水(你可曾联想到肥皂泡那异彩的光亮?)和福音颂歌一起,共同沐浴在母爱的光芒之中。
当“我托举起你/举起我的小太阳”,身体相互交汇的乐章,到达一个高潮。诗人举起她的“太阳”,同时也被她自身发出的母爱之光牵引着,冉冉上升。跟随她一起上升的,还有你,我,所有的读者、父母,甚至祖父祖母……在一个精神性的(同时也许并不排斥它的物理性存在)的空间里,我们是环绕某个轨道运行的星体;那给予我们引力的星辰,正是我们亲手缔造和推动它旋转的一个个崭新的生命。那轨道,你可以命名为爱的轨道;那创造和推动力的源头,正是爱的源泉。
如果说诗歌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唤起情感(和思想)的共鸣。我们可以认为,这首诗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出色。它以极特殊的个人经验(哺育、照顾新生婴儿)唤起了普遍的共鸣与同情。这对于一个优秀的、不断磨练技艺的诗人,也许不是困难的事。
但对于这篇作品的探究,如果仅止于此,对我来说,却是在回避一个困难的问题。我,一个同样写诗的女性,父母之女,孩儿之母……担负着与诗人相同的角色身份,也分享着相似的经验,为何却未能写出记录这一经验的诗篇?
“才能的问题?”也许才能是一个问题。那么,那么多远比我优秀的、同样为人母的(女性)诗人,对于这件事情——这似乎最平常不过,却又意义重大、关乎人类生命延续的最本质的经验和体验,又说出和写下了什么呢?
我想到艾米莉·狄金森,她说:
爱,先于生命,
后于死亡;
是创造的起点,
世界的原型。
这个并未亲自创造一个婴儿的诗人,在中年以后隐居不出的岁月里,仍会时常用细绳系上糖果、礼物从居室窗口抛下,分发给窗外嬉戏的孩子们。我假想,当她读到这篇《重演》,也定会微笑、赞许,承认那捧在母亲手中如太阳般明亮的、洁净的婴孩,正是我们的“世界的原型”。
我想到克莉斯蒂娜·罗塞蒂,她说:
然而我爱我的上帝最多,我知道
以至于我对你的爱无法超过;
我爱他更多,因此也爱你;
啊,在我看来爱的真谛乃是
我无法爱你如果我不爱他,
我也无法爱他如果不爱你。
这位诗人中的圣女,最虔诚的教徒,两次因宗教信仰的不同,错失与心爱之人的结合。正如她大量的、哀伤而甜蜜的,歌咏爱情和探索爱之真谛的诗篇所表明的一样:她对上帝的爱并非一种抽象的爱,而是将爱的神(圣)性融入尘世之爱、凡俗肉身之爱,从而使她心中(和笔下)的爱既血肉饱满又得到提升和净化。这样的爱,或许,可称之为“大爱”。
那么她会说什么呢,当她读到《重演》?“我们被遮蔽的罪/可以在你这里忏悔”——对于这个非凡的句子(当我读到它时心中一震),她会说什么呢?这个曾经到教养院(house of correction)感化妓 女的诗人,会报以怎样会心的认可、赞赏的微笑?
然而我并不想顺水推舟把这里所谓“被遮蔽的罪”,理解为基督教的原罪。我不清楚作者的宗教信仰情况,有一次她在来信中谈及倾心于佛教并在学习禅修,我隐隐有一丝担忧,怕诸行无常、万法皆空之类的思想影响诗人的写作事业。而此刻,从这充满浓郁母性气息和健康的生命活力的诗句中,我又隐隐读出了一丝佛教的悲悯意识与慈悲情怀。我甚至联想到在我们的新闻媒体中屡屡曝光的一些新的名词、新的罪恶——虐童罪、强 奸幼女罪……“赤子如佛”,每一个无辜的婴儿(孩童)都是对我们(罪孽)的宽恕。
我最后要提到的,却是我最先曾经想到的一位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我想说的当然是她的那篇《晨歌》。虽然将两首诗细致地加以比较,几乎可以另写一篇文章。但我想抛开诗的技术问题和技巧优劣不谈,而继续荒诞的假想。假如普拉斯有幸读到《重演》,会不会像我一样觉得它就像《晨歌》的一个姊妹篇呢?
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似的叶子,但冥冥中世事常无独有偶。《晨歌》和《重演》,是否也在冥冥中有着某种精神上的暗合与呼应,对位和错位呢?虽然它们一个充满精致优美的比喻、隐喻,一个却率真朴素、明快直白;一个迟疑不定,对初为人母的处境感到不安(“你的裸露/给我们的安全蒙上阴影”),一个却信心满满,誓与上帝同在一边(“而我将把这些记得/更深,如同纪念一个上帝的礼物”);一个慌乱,手足无措(“你一哭,我从床上跌倒,像笨重的母牛”),一个沉着,从容娴熟(“在你/便秘时给你涂抹肥皂水,等待着它/奉送奇迹,像等待一曲福音颂歌”)……
我惊叹普拉斯的才华。如果说《晨歌》像一件精美而脆薄的瓷器,我乐于远远地欣赏,与之保持距离。但我却无法抗拒《重演》那扑面而来的生命力与吸引力——我愿跟随它上升,我愿被神圣的爱的轨道“消耗自己”,绕着它不断旋转,辛劳,喜悦,忧伤又甜蜜。
黑格尔说,现代诗人与古典诗人的本质区别,在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不再是充满诗意的古典的世界,而是一个散文化的世界。他必须经常性地保持自我的诗人意识,与无时无刻不在消解诗意、使一切变为平庸散文的力量进行对抗。
为什么我没有能够像《重演》的作者一样,用诗记录下相似的经历、共通的经验?是因为我觉得这样的经验缺乏诗意,不值得(或不适合)写进诗歌?还是因为我的力量薄弱,我的爱不够强大,不能像《重演》的作者一样用她磁石般的母爱,从这个平庸的散文化的世界汲取诗意,提炼出语言的结晶?
2019年6月
重演
周鱼
我欠我母亲的记忆,现在将
完全相同地重新上演,只是这一回,
我成为债主,而你开始亏欠:在未来的
岁月里,你将尽可能地像水仙花朝向
未来生长,而把这一切,把你生命最开端的
这一切忘怀,而我将把这些记得
更深,如同纪念一个上帝的礼物
在时间中被偷盗。我将深深地,愿
如同年轮长在树心中那样地去记得
我们在这阵子时日中相互的交汇,以
身体和身体的乐章:我的手触碰你的手、你的
脚,它们时常泌出黏糊糊的汗液,泌出
那高贵的原初的汁液;我的唇触碰
你的额,那里宽阔如同河床接纳
我渺小的鱼跃般的喜悦;我的乳
触碰你的唇,你的吮吸是一种教育,启示我
乳房之所以是乳房;我的手触碰
你的肛 门,每日清洁它,在你
便秘时给你涂抹肥皂水,等待着它
奉送奇迹,像等待一曲福音颂歌,
我以我身体的局部触碰你的整个儿,你从
澡盆里出浴,我托举起你,举起我的小太阳,
将你贴紧我,你这完全的生物的袒露
是一种深刻的嘲弄,我们被遮蔽的罪
可以在你这里忏悔。我环绕着
你的运动而运动,整日不停旋转,
我总在尽可能地消耗自己,然后又不断地
重生,不,应该说,你神圣的轨道
总在不断地消耗我,又不断地
赐予我重生。
晨歌
西尔维亚·普拉斯 (赵毅衡 译)
爱将你发动,像一块胖胖的金表。
助产士拍打你的脚底,光着头你的哭喊
在万物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们的声音回响,将你的到来放大。新的雕像。
在一座通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裸露
给我们的安全蒙上阴影。我们如墙般,面无表情地围站
比云,我更不像你的母亲
那云蒸馏出一面镜子,映出它缓慢的消失
在风的手中。
整夜你如蛾般的呼吸
摇曳于平面的粉红玫瑰间。我醒来听到:
远方的海潮涌于耳边。
你一哭,我从床上跌倒,像笨重的母牛
那花,在我的维多利亚睡袍里。
你的嘴张开,干净地如小猫。方形的窗
泛白,吞没了黯淡的星星。现在你试着
交出你手中的音符;
清晰的元音,如气球般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