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歌之名对贾平凹之女贾浅浅的攻击:到底是水平问题还是公平问题?
作者:林酉之 发布时间:2022-08-30 浏览量:

作者丨林酉之

诗人、文化批评人

8月17日下午,中国作家协会公示2022年会员发展名单,拟发展会员994人,作为“文二代”的贾平凹之女贾浅浅名列其中,引发了不少网民对她资格质疑的舆论发酵。正如她的诗歌被重新翻出来所呈现的那般,这并非贾浅浅第一次进入大众视野。之前,有网友以“浅浅体”进行命名;到如今,直接以“屎尿体”为名了。

对贾浅浅诗歌的两度讨论及其过程,能够看出某些舆论江湖的特色,以及诗歌江湖及其外围舆论的特征。当文学审美遭遇快感时代,在诗歌江湖与舆论江湖之间,诗歌将为何,舆论又为何?

“屎尿体”前传的诗歌争论

在所谓“屎尿屁”诗行引爆网络模仿行为之前,贾浅浅的这些诗句已被网络大规模地转发和评论。去年年初时,《文学自由谈》刊发了唐小林的批评文章《贾浅浅爆红,凸显诗坛乱象》,点燃过贾浅浅诗歌的舆论风暴。在那篇措辞狠辣的批评文章里,唐小林不仅认为贾浅浅诗歌粗陋至极,甚至斥为“变态、污秽、猥琐、平庸”。

仅从贾浅浅每行诗句的字数来看,会让人联想起当年赵丽华的“梨花体”。2006年时引爆网络口水战的“梨花体”事件中,就有网民以嘲讽的心态仿写了大量的“梨花体”,甚至有好事者成立所谓“梨花教”,并给赵丽华“黄袍加身”,封其为教主。在当时,“下半身诗人”群体和当时的网络意见领袖韩寒、李承鹏等纷纷入场,韩寒接连发表了《坚决支持诗人把流氓耍成一种流派》等文,声称诗人唯一需要掌握的技能就是懂得随时敲下“回车键”;赵丽华本人则宣称这场舆论风波也是好事:“对中国现代诗歌从小圈子写作走向大众视野可能算是一个契机。”

当时,此事迅速成为中国诗歌价值大讨论的“导火索”,引发了全国网友关于诗歌意义及其前途的论争,因其口语化创作等特征,甚至被媒体称为自1916年胡适、郭沫若新诗运动以来最大的诗歌事件和文化事件。

如果再从舆论江湖背后所暗含的心态来看,贾浅浅今日事又会让人想起2010年时的“羊羔体”诗歌事件。在当年的鲁迅文学奖获奖名单中,武汉市纪委书记车延高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奖名单公布后的当晚,新浪微博发酵出了“羊羔体”舆论。由于他撰写的三篇关于武汉明星的诗歌,如《刘亦菲》“孩子,回武汉时记得来找我”和《徐帆》“徐帆的漂亮是纯女人的漂亮/我一直想见她,至今未了心愿”,以车延高谐音的“羊羔体”被命名,迅速从诗歌延伸到了“鲁迅文学奖”及其评审。有人发表如是看法:在“回车键里出官诗”的时代,车延高获得鲁迅文学奖标志着中国文学官派化。

综合来看,贾浅浅诗歌引发的舆论漩涡,似乎包含了“垃圾派诗歌”、“下半身写作”、“梨花体”和“羊羔体”等综合因素在内。2018年,唐小林评价中国诗歌圈:“垃圾派诗歌”,是怎么污秽怎么写;“下半身诗歌”,是怎么暴露怎么写。到了2021年,唐小林继续以批倒批臭的姿态激烈讨伐贾浅浅,“恶心人的诗”,“仿佛是一路狂按回车键的产物”,“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读者彻底恶心”。直至今年八月,当中国作协公布入会名单时,贾浅浅的诗歌再度被翻出来,有网民针对其中几首进行了模仿:写下几句普通口语,敲下回车键,字里行间添加一些屎尿屁等词眼,甚至以假乱真地被传播为贾浅浅的真诗……

在这场针对贾浅浅诗歌的戏谑评论中,会让人想起当年沈浩波们的“下半身写作”宣言:“我们要让诗意死得很难看”,“只有找不着快感的人才去找思想,只有找不着身体的人才去抒情”。

的确,下半身是人类的根部,也是羞耻的所在,借助口语化的表达句式,用回车键把语流割裂成断句分行,辅以屎尿屁或生殖器等扎眼而敏感的词组,很容易就形成中国当代诗歌的大众刻板印象,更容易重拾“诗歌已死”的古老舆论。但是,如果我们按照近二三十年来的诗歌舆论来看,就会发现这样一些趋势:

从舆论场域中的发声群体来看:在互联网之前的杂志时代,“下半身写作”诗歌舆论往往发生在诗歌圈内部的不同派别之间;而随着互联网的兴起,诗歌争论的话题逐步漫溢到大众视野,成为网友们的饭后谈资或取笑对象;近些年来的诗歌舆论,几乎没有诗歌评论进场,早已沦为诗歌以外的舆论争执,诗人群体也从舆论漩涡中消失殆尽,唯剩网民们的集体狂欢和大众宣泄。

从舆论场域中的讨论对象而言:在早期诗歌争论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诗歌的鉴赏文章,能够看到诗人或评论家们的写作,进而外溢成一些看热闹似的戏谑舆论。就拿被称为“草根批评家”唐小林引发的贾浅浅诗歌舆论来看,在去年贾浅浅刚刚进入大众视野讨论区时,诗人臧棣和戴潍娜等还接受媒体采访,对她的诗歌、诗歌江湖及其舆论发表了与大众不同的专业看法。

到了如今这一波舆论,几乎难以看到真正的诗人入场,也难以看到真正对贾浅浅诗歌的评论文章,只剩下全民狂欢的模仿秀和全民泄愤般的戏谑话语,其话语雷同得几乎成为一种“政治正确“般的存在形式。

诗歌话题引发的社会文化现象,已从早年的诗歌本身转换成了诗歌以外的话语讨伐。用戴潍娜的话语来说,近年几乎每个“出圈”的诗歌话题,功夫都在诗外;“诗”本身退位了。

这种舆论趋势的转变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社会心理?为何原本属于诗歌江湖的纷争,逐步变成了舆论江湖的批斗?诗歌去哪了?舆论又如何了?诗歌为何会从被争辩的对象变成被围观的事物?为何对一位诗人或作家的争论,变成了以偏概全的偏颇现象,或因身份,或因片段,或因猎奇。

在公平与水平之间的争吵

较之于此前的羊羔体、梨花体、下半身或垃圾派,贾浅浅更难以自我说清,也让大众更缺乏耐心,原因就在于,围绕于她的争议之中,多了一个爹的因素存在。

除去她自身获得的那些文学奖项等名誉和文学院副教授等身份头衔之外,贾浅浅无法逃离父亲贾平凹的阴影,只是,这份阴影,究竟是大树好乘凉,还是引发大众吃瓜,就很难说了。

由于贾平凹这棵大树太过耀眼,且自身也因长篇小说《极花》而曾陷入生殖崇拜和男权思维等舆论争议,贾浅浅的多篇论文又是研究父亲的书画作品或小说创作,这使得网民的直觉观感就是贾浅浅得益于其父,也失益于其父。

说到底,对贾浅浅诗歌的戏谑只是这场舆论的表皮,涌动的暗流却是借助公平与否的愤怒质疑水平高低。就像车延高的“羊羔体”引发的舆论波及“鲁迅文学奖”一样,贾浅浅的诗歌也因舆论使中国作协不得不出面澄清她入会的程序正义。

网民们的戏谑调侃背后,是恨不能直白的“猫腻论”“内幕说”“恩庇传”……

当然,我们熟悉大仲马的名言:小仲马是大仲马最好的作品。文化界也好,影视圈也罢,尤其是商业领域,子承父业是常见的社会现象。比如王安忆的母亲是著名作家茹志娟,叶兆言的父亲是叶圣陶,莫言女儿的毕业论文也是以自己父亲为研究对象,刘震云女儿刘雨霖电影作品《半边天》成为平遥电影展开幕片,余华儿子余海果拍摄自己父亲小说改编的电影……

文学素养得益于家学熏陶,是无可辩驳的环境因素,但文学之路的前行跃升是否得益于父辈荫庇的隐性因素,却是外界难以厘清的模糊地带。更由于中国社会的人情化因素,给这种难以界定的模糊感受创造了因果相连的刻板印象。

尤其在阶层趋向固化的年代,人情的因素会被放大得比其他因素更为重要;这是一种社会心理的隐疾。说到底,较之于谈论水平,大家更愿意声讨所谓公平。

生逢快感时代,性与暴力是互联网最容易引发猎奇的流量密码;观点不够偏激似乎便无法出圈,调侃不够出格就可能无法发酵。当屎尿屁或生殖器遭遇文学必须典雅的刻板认知,当二代身份的显耀出现在人情结构的社会里,贾浅浅的些句子就被以偏概全地放大。

在一个盛行吃瓜的年代,只有极端的情绪,才能在信息洪流中瞬间激荡起风浪波澜。而社会事件背后的成因,当事人其余的存在,哪怕是诗歌本身的丰富,都难以让大众在喧嚣的舆论漩涡中拥抱一份耐心。

吃瓜年代,诗歌已死?

一句“诗歌已死”,宣判了整个诗坛。这四个字,大众以为它宣布着诗歌的死亡,而它真正的含义在于我们已经不再深入文本内部而只在字行外壳上围观猎奇。

在如今社交媒体不断发酵新事物的年代,不要说鉴赏评析,就连完整阅读都是一件难事,大多数人习惯的是反复转发、截图截屏、配表情包……

而真正的诗歌群体,并未进入大众阅读的日常视野,往往局限于内部的江湖纷争,与大众日常的舆论江湖之间互不理睬。在人手一部电脑或手机便可自我封尊为作家身份的全民写作时代,应验了当年韩寒所言的“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每个写博客的人,都算进入了文坛”。

无需挤破脑袋被批准入会后才能写作是时代的进步;不过,倘若在文学审美或创作水平等方面的讨论声中,以偏概全地进行肆意讨伐,或借此而驳彼的偷梁换柱式话语批斗,只能让文学评论与大众认知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诗歌圈所评论的贾浅浅诗歌、与舆论场所嘲讽的贾浅浅诗歌,几乎完全没有重叠性;或许,她写过诸多庸作,但她那些更好的诗歌也没有被大众所阅读。贾浅浅诗歌进入大众视野,主要源于她的文二代身份和她那些被网友戏为“屎尿体”的几首诗歌,但同时少为人知的是,此前有诗人如西川、欧阳江湖或臧棣等人,对她的诗歌给予了不同的评价。这种诗歌江湖与舆论江湖之间的断裂式话语,平行线般地互不交叉,横亘在其间的就是大众话语与文学话语之间日益疏远的鸿沟裂壑。

很难想象,放在当下的时代,如果海子没有卧入铁轨、顾城没有举起斧头,人们是否还会去欣赏他们的诗句,除去“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被挪移为心灵鸡汤之用的诗句外,他们的诗歌还能在这个时代获得当年那般庞大的读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