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毛葱地（组诗）

王国良

村东的老柳树

站在东沟子右岸

一身苍凉裹住风雨

像那位栽下你后，拍拍两手

坐回蒲团敲打时光的和尚

二百岁了，却还不想老

树上的几百个鸟窝

树下连成片的日子

还需要你福荫的遮挡和佑护

你活在别人的期许里

白天看奔跑的云彩快递太阳

夜晚听蛐蛐和犬吠

弹唱或述说小村成色不一的梦

你像一尊不用供奉的神

红布条系满小村的心事

缠在你的胳膊上，不分长短

你一同举起，递给那些星星看

偶尔摇动沧桑的影子

摇落头上熟透的阳光，送给

大地取暖，在秋风里扭扭秧歌

背上小村红彤彤的祈愿继续赶路

故乡的背面

在岁月的枝头，故乡是一片

经霜的叶子，翻到背面

那些被雷电烫伤的疤痕，总会与我

坦诚相见，却又保持沉默

顺山倒的号子，像一只苍鹰

早已钻进风雪深处，而被回头棒打断

骨头的青春，依旧拄着寒风一瘸一拐

走过小街，像跟在日子身后的影子

那些被意外夺去健朗的汉子

或坐上电动车拉回顶花带刺的清早

坐在轮椅上吆喝敦厚的菜名，或把春联

挂进北风，赚取落满雪花的尊严

年轻的梦展开翅膀，已随雁阵飞远

去耕耘更辽阔的蓝天，花白胡子的故乡

却老而弥坚，照样背起初升的太阳

走向黄昏，留下满城汗湿的脚印

给母亲梳头

母亲送我一把旧梳子

桃木的，是姥姥

临终时留给她的遗物

她说，留个念想吧

九十多了，说不定哪天走了

怕到时候来不及送你

说得好轻松，就像要出

一趟远门，而我迷离的泪眼

早已看不清外面的梨花

我请母亲坐下来

就用这把岁月斑驳的梳子

梳理一座安静的雪山

一根根白发，挂满了厚厚的

霜花和一生的酸甜苦辣

理顺的时候，能听到月光断裂的脆响

就这样梳下去，把积雪

梳成春风，让时光倒转

在桃木上抽出嫩芽

奶奶的毛葱地

一到春天，奶奶就要带上我和哥哥

用铁锹把小菜园和陈年旧事翻过去

种上一家老小一年的指望

毛葱总要占据阳光最疼爱的地块

种上一垄又一垄，再一脚脚踏实

三寸金莲的奶奶，拄一根榆木拐杖颤颤巍巍

踩上去，田垄上就留下了一排感叹号

而不识字的奶奶，并不知道

自己正在用脚，写一篇世上最美的诗文

父母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奶奶就把整个家背起来

洗衣做饭，锄草施肥，忙得像个小脚的陀螺

收获季节，奶奶总要把一盆滚着露珠

的毛葱，摆在饭桌中间，就着窝窝头

养活了一家青黄不接的日子

奶奶还常把毛葱韭菜装满柳筐，挎上

一篮子笑声，送给只有一碟咸菜的邻居

往事如风，奶奶早已离开那个北方小村

回归了另一片黑土，而那片印满小脚的葱地

依旧翻耕着绿油油的回忆，一天都没荒芜

一户人家的小村

坐在同窗的土炕上喝酒

每个话题都是热的

四十年前的友情

被滚烫的下午，烙出细密的

汗粒，灌溉一片回忆的麦子

鸡犬之声，这熟悉的方言

为人间佳话，配上画外音

小花狗还在热情洋溢的致欢迎词

绿野铺进无际的阳光

雨后的空气，鲜嫩如刚出土的

秧苗，摇曳一股彩虹的味道

端上桌的蒲公英曲麻菜咸鸭蛋

还有沾满露珠的笑语，都是绿色的

就像那段一起趟过的青葱岁月

一杯接一杯斟满不舍

黄昏的落日，一脸酡红

只有一户人家的小村早就醉了

摸一摸土炕，把指纹留下

把从城里带来的问候牵挂留下

在夕阳下转弯，把背影留下

落日下的故乡

在林海与雪原的边缘

夕阳给小城贴着金子

然后又用黄昏抹去

欲言又止的样子像个谜

让故乡在猜想中慢慢老去

停在时光路口的小火车

拖拉机装满回忆，从夜色

出发，谁也不知道去向

荡漾星光的老井，打捞着

远去的月亮，细瘦的井绳

像根拐杖，拄着苍老的岁月

坐在雪地里的故事

长满了胡须，偶尔有笛音

从风中传来，擦亮窗口的灯光

九头牛还在爬坡，作为精神的雕塑

一直奔腾不息，敲击着拓荒的蹄音

纸上故乡

蹲在山沟沟里的老家

经不起外面世界的呼唤

沿着锈蚀的小火车道一夜间就走出山外

像时隐时现的星星，散落在大大小小的都市

或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村庄

我像个与母亲走散的孩子

每到夜深人静，就把小兴安岭的黑崴子搬到纸上

用文字重新建造一座小山村

我像个敲着梆子的守夜人

经常一个人从村东走到村西

让诺敏河照样流出青瓷一样的月光

细麟鱼照样把童年的小脚丫亲出咯咯的笑声

河边奶奶的坟茔照样开出粉嘟嘟的野菊

山路上父亲照样领着老黄狗去采猴头菇

井台上一个叫娟的姑娘照样在搓洗清凌凌的山歌

而我总要背起一只柳筐爬上红松岭

寻找知青点的遗址，朗诵写在桦树皮上的小诗

枕着苦参花的幽香听布谷催春，小河赶路

或远远的看着一缕缕炊烟

飘成父亲烟锅里的往事，飘成淡蓝色的乡音

故乡的月亮

黑崴子，小兴安岭密林深处遗失

的村落，曾用鸡鸣犬吠迎送流经的诺敏河

用白花花的月光翻动山坡上的草参花

而此刻，她已成为故乡的遗址

残垣断壁之上，爬满了野葡萄 沟枣子

像一群走丢的孩子，在打探回家的小路

那些遗落的种子，还在老地方生根发芽

长出一片无名无姓的向日葵

替搬离的炊烟，在阳光下扭动着时间的脖子

夜幕四合，才有几只梅花鹿来到河边

用月影照照镜子，夜色中那些晃动的青春

那盏被奶奶擦破的煤油灯罩，早已不知所踪

我们几个回乡的人，借住看林人的

木刻楞，从窗口望出去，月亮还是那轮月亮

而当年种下的那片樟子松，已被大森林领养

仰望星空，藏蓝色的乡愁无边无际

是谁为她擦亮那么多回忆的纽扣

我们深陷往事，静默无语，满脸都是流泪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