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岛是弯曲的(九首)
文/米祖
天将晚
她还在继续修改她的画
似乎这样,就可以在画里获得她失去的
落日像深秋的橘子被谁从岛上抛向对岸
将沉入湘江,凹凸的波澜在视觉里
摇晃。岛上的朴树斜在河畔
她用呼唤的方式在画里写实自己
又置身一种莫名的虚空中。我似懂不懂。
或许,她在用印象派解释现实里必须隐藏的东西
以及难以启齿与不可言说的情感
这样也好,就算落日从河面消失
就算天再晚,一切都会不偏不倚留下来
终会找到自己的原点和一些光亮的东西
就这样,她走向画的深处
我,走向夜的深处
静夜
此时,岛被安置在夜色里
夜,静谧得只放了几粒蟋蟀声
她等的船只一直没来
斑竹上的泪痕又多了许多
她坐在这青铜一样的夜色里
像坐在一本没有拆封的剧本中
月辉在竹叶间惆怅
方圆几里的剧本,她是唯一的读者
斑竹上咖啡豆一样的泪点
与她深遽而恐慌的眼睛那样相似
她深陷在折叠的文字里
反复阅读自己
青蘋
应该很多年了。环绕在岛的边沿
匍匐地扎根,深情地活着
微风过处,河面上泛起江南的水光
还有一些古琴一样清澈的情绪
我坐在石阶上
像坐在《诗经》的一个句子上
赤足伸进水里,似乎碰到
一个翡翠绿的词
起于青蘋之末的,只有风知道
这个下午,多么希望时间别动
想像那里有一个人手执青蘋
正走向我的诗里
夏末初秋
我走在岛上的林子里
太阳把光华从枝叶间放下来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熹微的金币
像一群杜鹃抖落了身上的尘埃和一地的喜悦
沿着线条向上向美飞弋
落在肩膀上,闻到了粗犷汗液的味道
好像有一个人,穿过我的身旁
在朴树,桑树和芭蕉叶之间行走
似乎远远地爱着。他在维护一种美
我不能确定他的存在
一直在追寻,而意象里粘满了虚幻
空气湿润又飘忽。我想象
世界很小很近
像季节里发生的夏天挨着秋天
时光里的白天挨着黑夜
窗外
树叶在慢慢变黄
此刻,它开始悠然飘落
我知道,一定是秋风来过
只有它,能够像爱因斯坦那样证明
我所在的岛是弯曲的
岛上的时间也是弯曲的
那个瞬间有淡淡的忧伤。我摊出手掌
接住它,想让它留在我的窗口
你不觉得那弧线形的样子
与一些回不去的回忆多么相似
想想,风如果再大一点,再斜一点
一定会填满我的胸怀
一定会拉直那些爱过的时间
孤独也会热闹起来
石头
装满了鸟鸣、花香、浆果和光阴
深植于地下又矗立在草木间
它是我岛屿上唯一的硬物
喜欢它坚实的沉默里布满磨砺的样子
它就这样陪伴我。我们拒绝抢劫和风暴
这种画质,我想用余生复古般的爱修炼完成
那又怎样?昨夜一场雷霆骤雨倾盆下来
包围了它。那些锋利的事物企图掠夺它
掠夺我精神里的洪荒
我说,取走它的矿物质、骨骼和纹理吧
把身体里的时间、时间里的烟火
留下来。让他们海枯,石烂
被风吹干的往事
蘋岛西畔,一艘银白色小木船
破烂的停在草丛里
她把窗户搬在斜对面的风声里
那些年漂泊的旧事停顿在船的周围
———她的目光呆滞在那里
男人是船,女人是桨
在潇水流进湘水的水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像生命的时针和分针
在正午走向午夜,从午夜走向黎明
船已无法再修复,如同他的身体
被世俗和光影浸泡、撕裂、腐蚀而遗落尘世
她倚在那块被风吹干的往事里
从来没有走出执念
最后终将老去。而周围的草木
像身边的一些人,还在年轻
暖冬
那年,她是在雪霁之后上的岛
然后开始写信,收集阳光
参见流水
她爱这座岛,用四季的风变换草木的颜色
用一池的蘋缝补时光里的碎片
用整岛的等候和流逝
她幸福地怀想:娥王、女英因为爱情来过
怀素因为酒、芭蕉和草书来过
柳宗元因为孤独和诗歌来过
现在——
她一直在写一封信
岛上的双人椅一直在
等一个人
蘋岛往事
时光尚好。三十年前。
朴素的蘋岛上,一群野蛮的树林
一艘破旧的木船泊在浅水边
迴龙塔,一个高大的聋哑人庄严地望着岛
蘋洲春涨,像时间里那个叫青春的词
他们在林子里嬉戏,奔跑,追逐
水在涌动,她的心房在涌动
树上的鸟儿屏住呼吸,在倾听
水向来在做着缝制术,岛被缝在水上
两个人缝在水里,如同
生命里的绿与身体里的红,美好地呆着
时光尚好。往事还在。
春天还在。他们还好。
而蘋岛正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