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

时间如下山的石块，愈滚愈快

我偏安于远离都市的一个小镇

近乎一个隐士

铁链女的丑闻，唐山的丑恶

乌克兰战争的暴虐

多少知道一些，亦曾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在世界巨大的荒诞面前

只是几声草间虫吟

人类的阴影依旧

无药可医

我的一生正走向暮年

我曾发明了两种反光产品

幸运地养活了自己，但也仅此而已

它们一如我抽屉的诗句

不会推销出去

为更广阔的世界，更深远的道路

提醒一些孤独的夜行者

或许，这样也好

我每写一首诗，便锁进抽屉

重新开始，生存始终保持新鲜

偶尔翻出沉睡的旧作

仿佛失而复得的宝贝

有了新的光泽

无债，有米，有书，没有领导

古今隐士的目标

我似乎已经抵达了

但为何，仍不能获得平静

那只早年的豹子

仍时而跃入梦里

两只灼灼的眼睛，与我对视

永恒的杜甫，永恒的米沃什

生命如此短促，有如瞬息之间

可有拯救的终极

而我看见的终极，只是一些游移的雾气

他们说

我们正处于一个千年未遇的时代

“我们”是谁

至少，不会包括我

我相信，每个个体生命

都有属于自己的时代，有如不同的星体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我将继续打理自己的纸上田地

一个古怪的瘦老头，每日牵着一条黄狗

行走于小镇的僻远，嘴里念念有词

眼神恍若隔世——他看到

他田埂的草叶，正一点一点生出露水

宁静地闪烁，又流星般

沦入黑夜

这一年

这一年

我失去了一个春节，失去了厌倦的嚣喧，却得到了向往已久的孤寂。

这一年

我为病毒围困，心境惶惶，草木皆兵，思想却得以更深沉地下潜。

这一年

我失去了几个亲人，无以计数的陌生人，失去了一部分自己，形容更加干瘪。

这一年

我得到了一些过去未知的友谊，默默伴随我的写作。可期待的通心脉者，仍是一个谜。

这一年

我看清了几个道貌岸然者身后的尾巴，鬼鬼祟祟，自以为得计，其实像一幕滑稽戏。

这一年

我干涩的眼睛又失去了一些泪水，沙漠悄悄蔓延，多了几株仙人掌的骨刺。

这一年

我得到了更多的忧患，却惶惑中丢失了一些忧郁，知道了忧郁其实是一种诗性的甜蜜。

这一年

我认清了自己的局限，自己的无奈，而从容地让出一部分空间。

这一年

我相信命运是有启示的，发现并顺应这启示，是我余下的命运，而不再有得失的忧心。

这一年

我知道了无聊的事情还会无聊下去，我无聊的时间将会愈来愈多，直至将我吞噬。

这一年

我忽而对聪慧与愚笨，前进与进步的差异疑惑起来，因为命运的骰子一直在诡秘地翻滚不停。

这一年

我罕有地远游了一次，决定不再远游，还是留在自己的转转椅上，时而打旋，时而向内部窥视。

这一年

我与我的三条狗已相伴了五年，以至于每日散步，是我遛它们，还是它们遛我，成了一个问题。

这一年

我五十有六，依然没有学会对母亲说“我爱你”，但我们的心犀却越来越默契，好像正返回母子一体。

这一年

我坚定了这一认知，祖国其实是一种文化的皈依。只是它的疆域，至今没有很好地测定。

这一年

我顺从地接受了身体的一些问题，它们需要平静地修养。然而只要我还能写作，这平静就不会降临。

这一年

我真诚地悔起少作，悔起曾经的骄傲。我想把自己的诗写的不像诗，以寻找更为自由宽敞的呼吸。

这一年

我清醒自己已失去了与世界斗争的资本，体力。但我还可以给予世界更多自由的想象，它们的影响或许更为深远。

这一年

我终于认领了自己，一个深入骨髓的孤独者，与当下这个社会，只是油水相滑而去。

这一年

我认识了我们今天的愚蠢不叫愚蠢，而是一种堕落。蜗角上的那一点人类诡计，实在不值一提

这一年

我多年前的那些预感，正在一一证实。但我没有一丝自得，只有无尽的悲哀，叹息。

这一年

我似乎幡然醒悟，我，一个病人，就应生存于这样一个病态的时代，与病相伴，与病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