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雨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着。我撑着那把破旧的黄油布伞，缓缓走在曾经上学的校园小路上。伞骨上缠着的布条，经过岁月的摩挲，早已没了当初的颜色，每挪动一步，伞面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是一首古老而又熟悉的歌谣。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又回到八十年代那个潮湿漫长的梅雨季。

      校门口的那棵老楝树，又迎来了花期。淡紫色的花串在雨中轻轻摇曳，宛如一群柔弱的精灵。花瓣一片片飘落，掉进地上的泥水里，随着水流打着转儿。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片，那花瓣薄得如同一张褪色的糖纸，轻轻一捏，仿佛就要碎掉。刹那间，我想起了云说过的话，这楝树花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苦涩味，不像别的花，香得让人发腻。

     年少时的梅雨季总是潮湿而漫长。那天，我抱着从供销社好不容易淘来的旧书《飘》，蹲在教室角落的屋檐下躲雨。书页的边角早已卷了起来，还残留着不知是哪个旧主人留下的油渍。我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正看得入神，突然，“啪”的一声，有人撑开了伞。

     我回头一看，是云。她平时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的最前排，像株默默生长的含羞草，连翻动书页的声音都轻得像叹息，这份安静让她近乎透明，像被人遗落在时光里的一页素笺。

      那天，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扎成两根辫子，贴在脸颊上，肩膀上的毛衣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可当她的目光望向我手中的书时，眼底突然亮起的光，让我意识到这枚素笺藏着不为人知的炽热。她嘴唇微微动了动，轻声说道：“这本书能借我看看吗？”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说话时，鼻尖红红的，带着一丝羞怯。

     在某天放学的路上，我们俩紧紧地挤在一把伞下。砖头和泥土混合的路面被雨水泡得松软不堪，不小心，泥水就顺着胶鞋的缝隙灌进去，凉飕飕的。伞边漏下的雨水，把我右边的裤腿淋了个透，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只是热烈地讨论着书里的情节。云说她最喜欢斯嘉丽在红土地上发誓的那段，她轻轻地念着：“土地是唯一不会背叛人的东西。”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仿佛神在提出抗议。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她爸爸在厂里总是受到别人的排挤，家里早就计划着要离开这里。可是，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些，只是说喜欢听楝树花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有一次，雨下得特别大，我们俩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的麻花辫扫过我的手背，那酥麻的感觉一直传到我的心里。突然，伞骨“咔”的一声断了一根，她慌忙地用布条缠上，指尖不小心蹭到了我的手腕，她像是触电一样，迅速地缩了回去。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我。

      那年秋天，楝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像是一只只金色的蝴蝶。云站在楝树下，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伞，声音颤抖地说：“我爸要带我去南方，下周就走。”她塞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上海杨浦”，字迹被雨水晕染得有些模糊。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离别的含义，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后来我才发现，那天她特意穿了一件新织的毛衣，毛衣上歪歪扭扭地还绣了一朵谈紫色的楝树花，像一滴凝固的思念，永远落在了我们告别的秋天。而袖口处，还留着未剪掉的线头，随着她微微的颤抖而轻轻晃动。仿佛她欲言又止的心思。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些笨拙的痕迹里，藏着她小心翼翼的告别。

     云离开的那天，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呆呆地站在楝树下，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断了骨的伞。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便捷的通讯方式，我只能凭着一张字条，踏上了寻找她的旅程。我从乡里坐轮船到泰州，再转车至高港，然后又坐轮船去上海。杨浦的纺织厂一个接着一个，大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我逢人就问，把能想到的街道都在笔记本上做了标记。可是，命运似乎在跟我开玩笑，最后那本笔记本被黄浦江的水浸泡得破烂不堪，我还是没能找到她。

      这些年，学校经过了多次翻新，那棵老楝树却依然挺立在那里，树干变得更加粗壮了。家里那把黄油布伞早就失去了防水的功能，但伞骨上她缠的布条补丁还在，仿佛是她留下的最后一丝温暖。每年楝树开花的时候，我都会带着那本翻烂了的《飘》，来到树下静静地坐着。书里夹着的楝树花标本，颜色已经褪成了灰白色，但每次翻开书，我总觉得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苦涩味，那是我们青春的味道。

     今年的雨格外漫长，我又一次站在楝树下。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云打着伞向我走来，还是扎着两根辫子，那件绣着楝树花的毛衣在雨中轻轻摆动。可再定睛细看，那朵淡紫色的花似乎以褪成苍白，不知那件毛衣绣着的楝树花是否早已飘落？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甜美，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住她，可是再睁开眼睛，眼前只有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落花……

      雨声渐歇时，远处高速公路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格外刺耳，像是给回忆按下暂停键。八十年代校园里那个飘雨的下午，她也是这样突然闯进了我的雨天，又匆匆地消失在雨里。四十年风雨斑驳了记忆，唯有楝树花的苦涩与温柔，依然在心底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