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江都区砖桥镇和亲戚合资办厂，转眼已大半年。日子总在忐忑里过着，和亲戚因生产线调整及整体规划吵得太多次了，账本上红笔标着的超支一天天增加，这些不顺心的事，闷得人透不过气。

     这日午后，我独自踱出厂房。脚下的泥土裹着潮气，软软地托着步子，倒比办公室里硬邦邦的瓷砖多了点温度。沿途的池塘高低错落卧在路边，浑浊的水面浮着浮萍，实在分不清哪个养鱼、哪个养虾。忽地，一尾说不出名称的鱼“扑通”划破水面，惊得我下意识心里一紧——到底是在异乡，连这自然的声响，都像猝不及防的叩门声，敲得人心慌。可再看那圈散开的水纹，慢慢晕成淡圈，倒让我想起刚到这儿时，亲戚拍着我肩膀说“咱们一起干出个样”的模样，那股热乎劲，也曾像这水花一样鲜活过。

     太阳悬在天空，把后背晒得发烫。泥土蒸腾的气息里，有股似曾相识的草木味，却又混着陌生的咸涩。路边野花挤作一团，一朵小黄花沾了车辙碾过的尘土，花瓣却挺得笔直——我盯着它看了两秒，忽然想起前几天和亲戚争执时，自己攥着账本手都在抖，最后摔门走人的模样，倒不如这朵小花，沾了灰也不肯弯一下腰。旁边几簇紫花藏在草叶间，风一吹就悄悄晃，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可那抹紫偏偏亮得藏不住，倒让我想起刚办厂时，夜里偷偷画生产线图纸的劲头，那时再难，心里揣着的那股干劲，连画废的图纸都舍不得扔，折成小方块塞在抽屉最底层，总想着“等生产线转起来，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念想”。

     这般热闹的夏景，终于不再是隔了层玻璃的画，倒有一两缕光，轻轻落在了我发沉的心上。

     蝉鸣突然涌上来，密密麻麻的叫声缠在树梢，吵得人太阳穴突突跳。恍惚间，记忆被拽回老家的老院子。那时奶奶摇着破蒲扇，蒲扇边磨破的布穗扫过我的胳膊，痒乎乎的；她坐在老槐树下讲牛郎织女，树影斑驳地落在碎砖铺就的院落，晃啊晃的，把午后的时光都晃软了。我伸手摸了摸身边新栽的风景树，树皮滑溜溜的，没有老槐树粗糙的纹路，可指尖触到叶子的凉意时，倒也想起奶奶说过的“树要扎稳根，人要沉住气”，心里空落落的窟窿，好像被这缕凉风吹得轻了点。池塘边水鸟扑棱着掠过，荡开的涟漪还没来得及扩散，就被日头蒸得没了踪迹，可我忽然想，就算涟漪散得快，至少它实实在在荡开过——就像我和亲戚的争执，哪怕吵得红脸，不也是为了把厂子办下去吗？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像灌了铅。远处稻田里，几株稗草歪歪斜斜地长着，在齐整的稻浪里显得格格不入。我蹲下来看，发现它的根须竟悄悄扎进了稻丛的泥土里，没被风吹倒。我何尝不是如此？当初揣着“挣份家业”的念头来，如今却在亲戚的脸色和账本的红印里迷了路，连自己要往哪走都说不清。可看着这株稗草，倒觉得自己也该像它那样，哪怕长得“不合群”，也得先把“根”稳住。日子像蒙着层雾霾，可此刻再看路边的野花，好像那层灰淡了点，能看清花瓣上细细的纹路了。

     我踩着自己歪斜的影子继续往前走，听蝉鸣混着蛙叫，在旷野里撞出空荡荡的回响。风里忽然飘来稻穗的甜香，是比草木味更实在的气息，裹着泥土的暖，倒让心里的慌劲缓了些。我伸手拂过路边的草叶，指尖沾了点露水的凉，忽然想起明天要和亲戚商量新的采购方案——或许不用急着争对错，先像现在这样，好好听听彼此的想法。或许有天，我也能像深埋土里的种子，在异乡的磕碰与琢磨里，慢慢扎下新的根系。此刻，双脚带着我往前走，不安还在，但那点刚冒头的期待，像风里的稻穗香，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