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落

在严村，每当落日被山嘴衔着

我就虔诚下来，等着山峰背面的反光

玫瑰瓣一样氤氲开，直抵我心灵

记起村里一个妇女难产而死

她儿子吃百家奶，小嘴衔着奶头时

背后会有一张看不见的笑脸

几亿年了，金乌演绎着不死的传说

嘤嘤的啼声，比所有新生儿都嘹亮

2 曲中人

小黄山的干净，源于吹过山体的风

白云那么近，把倒影交付，自己却孤悬着

我停下脚步，踌躇该不该走进一片竹林

松鸡的叫声是洗过的

比一只短笛的音符更纯净

青冈树有自己的旋律

《凤求凰》的曲中人，倚阑干而立

我想转身，被一丛棘刺留住

3 虚构

狩猎者垂怜猎物，不亚于他夭折的女儿

从猎户座传出的哀乐

《大悲咒》或《百鸟朝凤》

响彻云霄。有时哀乐会朝着反方向

像一架波音737坠落

将事物气化和埋迹

我希望，所有悲剧只不过是虚构

游戏结束，人们互道晚安各自回家

在至暗时刻，也有慰籍的闪电

把黑夜划开一道口子

4 农具

土地对农具有普世性之恋

农具是男人，土地就绝对是女人

她配合农具做爱，身体被犁铧破处时

呻吟着，说出疼痛与欢乐

不再耕田的父亲，每年都修护农具

他用一块布反复擦拭生锈的犁头

就像擦拭一件生殖图腾

唤醒它休眠的雄性，直到光芒重放

5 多年以后

绝对是幸事，我们还能谈心

腿挨着腿，像长在一起的草茎

还能想起那庙宇

坡上桃花正开，和尚们在后山练劈叉

桃花与我们对眼

花看我们非人，我们看花非花

还记起那次回乡，泥泞盈尺

一条草蛇灰线的路

时而浮在上面，时而又沉到下面

还能说“多年以前”，那绝对是幸事

6 初生地

十二岁之前，我没有走出过老家村子

头顶罩着老家的天空

村庄面湖，每天给落日以最高规格的注目礼

想象天空可以拆补

我害怕黑夜，便从别处移来一方明亮的天空

后来很少回故乡了

想老家时，抬头望见天空有张稚气的脸

十二岁少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7 在湖边

一条扁舟划入她眼波深处

渡至彼岸，已老去一个甲子

以后，她不会去想

一只青鹭怎么那样安静

假扮荷锄的农人，平衡着

稼穑之累和胯下之辱

又仿佛遗世而立

像一个陷入回忆的老妪

把身体健忘在房间，苦等

另一个自己回来

8 蛛网

每一张网都陈旧，有好几千年了

这摆设在空中的八卦阵

含阴谋与阳谋，用经线纬线合纵、连横

明朝的锦衣卫和东、西厂，清代的军机处和血滴子

把守关隘的八只脚战争机器

将一条生命拆零，留下翅膀和断腿

一缕风吹过网眼，带走一撮不堪的尘世

每一张网都是一面铜镜

一个游牧民族，把自己折叠成一个缩影

9 返青

一绺东风孵化一窝春天

一个个毛绒绒的日子，被写进

用椴树皮订制的册页

从木屋走出脸上打火漆的女人，她们

端着的笸箩中，盛满搓圆的阳光

对于三月的回忆，不限于此

柳骨朵解开头巾，把嫩烟释放出来

天空提炼了五亿年，光滑如绸缎

海藻味上涌，也是一种返青的形式

猛犸象，继续埋迹于人间……

10 铁匠铺

从毛料到成器，要走多远的路

因器而异。铁匠铺

有一大一小两把锤子

师傅用小锤引路，徒弟用大锤跟进

一个铁匠足不出户，用锤子

就能走得很远

他想起爷爷是专打车轴的

一生的作品，连起来有几十里路长

如果一锤子一锤子地丈量

岂不要到世界的尽头？